当方星河回到家中的时候,人又聚齐了。
小鹰们正在冲刺中考,平时没时间,所以一到周末就撒丫子跑过来,咋咋呼呼的搞一顿大餐,或者玩点什么。
不过今天没人瞎胡闹,大家都知道,老大要上焦点访谈了。
这年月的焦点访谈自带一种神圣和权威,只要他们把采访报出来,绝大部分老百姓都会信。
在这上面洗白,能把路人缘救回来好多。
可惜啊,在《焦点访谈》最权威最高收视率的年代,路人缘却又最没用处,极难变现,这便是经济发展和娱乐逆行的相悖之处。
心里想着那些有的没的,趁着央一正在放新闻联播,方星河坐到桌子前上了一会儿网。
他现在上网只去两个地方,一个是天涯,一个是碧聊。
互联网一片荒芜,就这两个地方算是有点人气,加起来差不多汇聚了一两百万网民。
天涯的文学板块上,你方哥终于翻身做主了。
《苍夜雪》的黑暗解读叫此时的读者惊为天人,熊培云靠着这篇解读一跃成为难防系第一大主笔,影响力暴涨,本身吃到的红利自然更大。
文学板块很多人在吹方星河,并且内部分化为“有楼”和“无楼”两派,争吵不休。
因为单双章叙事的割裂,所以相关的信息可以隐藏在任何一句似是而非的话里,使得解读《苍夜雪》成为板块里最热闹的文化活动。
其中,之前一直批评方星河的“风清扬”风兄,忽然间180度大转弯,开始疯狂鼓吹方星河。
“方星河胸中是有一股子豪侠气的,《苍夜雪》作为我不满意,但是我喜欢方星河本人的快意恩仇。
怎么快意的?
你难防系得罪我,我不爽,那我就不管不顾,也要把你们写进书里,极尽讥讽之能。
我刚看到时目瞪口呆,像是眼前的天空忽然被撕开,他妈的还能这么写?!
当天我干了三大碗啤酒,痛快,痛快!
现在我对他有一种深刻的理解和佩服,这个人真的把少年意气诠释到了极致,他就是我心目中江湖豪侠在现代世界中的具体写照!
我丝毫不怀疑,假如这帮媒体人胆敢到他面前指指点点,他绝对会二话不说,上去一记太极搬拦捶,干躺下再叫你开口说话。
我辈江湖人士,当如是也!”
方星河看到之后,就感觉好笑的不得了。
什么江湖人士?我都不相信这玩意,你倒是劲儿劲儿的当真了,中二病晚期吧?!
不过这板块里的中二病还真不少,所有喜欢武侠的读者都喜欢方星河的大复仇思想,并且将那段话贴得到处都是——
我们那迷人的老祖宗教会我们最重要的事情,便是对畜生磨牙吮血,是对暴政揭竿而起,是对世家门阀九族诛绝,是对犯我者犁庭扫穴,是连腐儒们都认同的十世之仇犹可报也!
方星河看了一阵,感觉不对,于是马上出去转了转别的论坛。
果然,事情闹大了。
出乎意料而又顺理成章,这种铁血思想在互联网上急速蔓延,并且和绥靖派、自由派、投降派打得不可开交。
今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,明珠归家,使馆喋血,民意沸腾。
太具体的不好写,可方星河确实成为了某种思想的代表,即便他从不曾对这类议题开口,然而那段复仇宣言正在不受控制的在民间点燃情绪。
原来,这个年代也是有民族情绪的。
西方确实强,但是,满腔热血的青年同样无处不在。
“怪不得……”
方星河忽然对于这个时代有了更深刻的理解,不再怀疑蕴藏在核心处的力量。
怪不得有那么多祸害在国内捣乱,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声音污染普通人,咱家仍然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回到世界之巅,原来那种积极向上的力量从来没有妥协过……
以Z世代看到的结果倒推现在,终于可以穿透混乱表象,看清底层的真实。
原来,这辆一开起来就轰隆隆作响的破烂坦克,一直都在坚定前行,内部无数的工蚁,一边骂骂咧咧,一边辛苦干活,修理、除锈、研发、更替……热火朝天。
有些破铜烂铁摩擦出刺耳的噪音,有些朽坏肮脏的零件被丢进垃圾堆,有些外表光鲜内里脆弱的零件迫不及待地跳车……
然而坦克仍在轰隆隆的前行,炮管斜指天空,一直向前。
方星河心中生出强烈的感慨,灵感如尿涌泉崩,马上伏案疾书,写下一篇新杂文。
《中华战车》
这是他的所有文章中,最没有理论依据,最没有现实依照,最没有严谨逻辑的一篇。
全文洋溢着浓烈的情感和情绪,充斥着在此时人们看来是“臆想”的美好愿景,发出去之后,大概率要被难防系和大侄子们嘲笑十几二十年。
但他还是珍而重之的收好,夹在文稿集中。
嘲笑由你们,发不发由我——老子想发就发,管你们喜不喜欢,认不认同!
伸个懒腰走向客厅,刚刚好,焦点访谈正式开播。
此刻,在全国无数的家庭中,仅仅只能掌握一会遥控器的中年男人多半正在锁定央一,等着看今天又发生了什么焦点新闻。
敬大姐的开场,带着一种特有的柔和亲切。
“你好,观众朋友,欢迎您收看焦点访谈。
今年是20世纪的最后一年,在某种意义上,今年是一个文学年、教育年、承前启后的接班年。
今年,由国家和教育共同发布的《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》明确支持学科竞赛,中学语文开办了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,大学开始扩招……
让我们感受到新世纪正在加速走来的另外一个重要因素,正是一个异军突起的中学生。
他在新概念作文大赛里一鸣惊人,随后又在吉省中学统考中拿下省第一,之后,围绕他,围绕教育,围绕上不上学,围绕中学生应该具备怎样的精神面貌,舆论界掀起了长达半年的对峙与讨论。”
在这个年代特有的简洁开场之后,画面切换,给到记者采访。
——不知道是谁做的剪辑,反正开幕即暴击。
“你怎么看待方星河?”
韩涵涨红着脸,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,硬着头皮挤出几个字:“精神病,病得不轻!”
“哈哈哈哈!”
客厅里,小鹰们欢乐的笑了起来。
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,反正这一幕就是莫名的喜感。
但是方星河一眼就看出来——问题和回答不是同一个,只不过,用“精神病”来作为对方星河的总结,特别符合韩涵的整体感受罢了。
所以这不算恶意剪辑,而是一种越过了之前所有流程和废话的最终定论。
下一个受访对象,李其纲,斩钉截铁,用力点头:“天才,生平仅见!”
黄静和眼睛里放着光:“最棒的偶像!”
林靖宇气色灰白:“额,嗯,啊,文武双全吧……”
钟道长负手而立一派仙风道骨:“居士,你可知晓,何谓天人?”
陈师兄表情古怪的讲了一句人话:“文学方面我不懂,但是方师弟的武学天赋可称绝世,14岁就能将太极寒颤劲练到那般地步,难以想象。”
阎烈山红着眼眶:“罪犯!天生的罪犯!”
舅舅王德利又惊又怕满脸余悸:“这孩子疯了,真的,他的精神绝对有问题!”
“代表。”
王檬从沉思中抬起头,神情恳切:“我们的下一代,到底具备多么强烈的生机、多么旺盛的活力?我们不能直接看到,以至于出现了‘80后是垮掉一代’这样的声音。但是你可以去看方星河,仔细看,就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整整一代人的不同凡响。他们这一代,一定很棒。”
客厅里忽然沉默下来。
小鹰们刚刚度过强迫学习的最初不适期,如今开始有一些不够成熟但更广阔的思考。
他们坚信大哥是为自己好,所以咬着牙进行了很多努力,但是,收效的微弱难免令人气馁。
可是今天,听到王老师的这样一番话,受到这样一种认同和期待,所有高效低效的思考忽然翻涌起来,在胸口堵成了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。
不是郁结,而是澎湃。
画面切回演播室,敬大姐继续婉婉道来。
“他写文章,上节目,骂教授,暴打亲舅舅,将舆论场搅得一片天翻地覆,迅速成为今年最红最火的青少年偶像,也带动了一股以他个人名字命名的风潮——
方星河现象。
文学界对他寄予厚望,而他也不负所望,于上个月,终于发行了个人第一部长篇。
《苍夜雪》一经发布,便打破无数记录,引发了强烈的外部反响,和文学界本身的内部躁动。”
画面再切,给到余桦。
“余老师,您怎么看待方星河的新书?”
“牛逼,真的很牛逼。”
余华眨巴着小眼睛,章口就来滔滔不绝:“我要是告诉你,我不想写一本这么牛哔的书,显然是假话,对吧?但如果我告诉你,我也能写出来,那就是笑话。在中国文坛,只有方星河能写出这种既具备青春视角和底层思考,又具备独特高度的作品,我觉得青春文学的天地一下子就变得广阔了。”
“但是这本书激发了很大的负面影响,您对此有什么看法?”
“我觉得很可笑。”
余桦直言不讳:“如果一部文学作品没有夸大事实,没有造谣抹黑,没有极度刻意的聚焦不好的一面,对好的地方视而不见,那么我们就应当把它视为作者的正当表达。
一部正当表达的作品,为什么会有负面影响?是因为它太深刻,刺痛了某些人吗?
当初《许三观》也受到很多批评,被人冠以‘尽是负面’的标签,我不同意,好的文学作品是为现实服务的,现实里有这些东西,你们就应该抓紧改,而不是通过批评作家来使大家闭嘴。”
“那您对方星河本人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吗?”
“额……”
余桦皱了下眉,沉思了有一会儿,忽然有些低沉的开口。
“写下去,带着你的爱和恨,坚持不懈的写下去,华夏文坛不会缺了谁就崩掉,但是有你一定更繁茂。”
画面切到方星河的新家,画外音响起。
“值此辞旧迎新之际,方星河像一颗彗星,划破千禧年前最后一个夜晚,为我们带来了强烈到难以形容的新气象。那么,我们跟随本台记者,去看看方星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”
节目已经开场一分半,快两分钟,方星河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。
第一个镜头,是他在院子里打太极的画面。
中式练功服,千层底布鞋,打着慢悠悠的老头太极,阳光照在他脸上,却是一个胡茬都没青的少年。
肖姐问:“之前你说自己是一个武人,现在,《苍夜雪》取得了如此轰动的成绩,你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有没有发生改变?”
“没有。”方星河头也不回,平静答道:“在我心中,永远是武大于文。”
“无论你在文学方面取得多高的成绩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武代表健康、野性、抗争、底线、公平……而文学只是我谋生的手段,甚至我都不觉得自己配谈文学。”
“可是你讲的这些东西,在文里也有体现。”
“您没理解我的底线。”
方星河吐出一口浊气,缓缓收功,然后单脚一挑一踢,将地面上的长枪踢到树干上,枪杆撞树回弹,被他单手抄在手中,最后信手直刺,将枪尖扎进挂在树上的标靶中心。
一套动作行云流水,蕴含着一种难以想象的舒展和美感。
肖姐惊呆了,切过去的画面中,甚至能够看到她的嗓子眼。
该判死刑的装逼犯方星河,这才回过头,缓缓道:“武力能够保证我在最恶劣的情况下换掉欺负我的人,而道理不能。”
哇……
小鹰们惊呼出声,彻底服气了大哥之屌。
“太踏马帅了啊!”
方星河也挺惊讶的,讲真,他没想过这段能放出来,最初的想法只是装个逼,在采访组面前立一根杀威棒而已。
但是焦点访谈偏偏放出来了,这意味着什么?
节目组的破题点是野性。
拍板做决定的人,孙总或者是谁,没有很强烈的意愿为方星河遮掩洗白,而是想把他剥开,摆在观众面前。
有意思了……
节目播出第二个问题的时候,两人已经在客厅里落座。
“你写出了现代文学里最畅销的,很多知名作家对《苍夜雪》评价极高,但你却觉得自己不配谈文学?”
“《苍夜雪》太功利。”
方星河只是实话实说,可肖姐却被震住了,与她一同愕然的,还有电视机前千千万万的观众。
“额,怎么说?”
“我希望大家记住陈苍,也记住是我创造了陈苍,所以将太多不具备普遍性的黑暗融合在一部当中,并且以一种诗化表达来渲染悲剧的美学,我为我做到这一切感到骄傲,但初心并不崇高,所以别人怎么夸是别人的事,我不会觉得自己可以大谈文学了。”
方星河果断干脆的将自己推翻,再次惊呆了无数人。
程大益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机里方星河那张英俊又平静的脸,然后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稿件,手指开始剧烈颤抖。
你麻痹!
老子刚刚找到角度抨击你为了扬名而进行的一系列功利写作行为,你他妈居然赶在我前面玩自爆?!
是不是有病,啊,你TM是不是有点大病?!!!
确实有点儿吧,因为大部分都是这么想的,再回忆起开播时韩涵的那句“病得不轻”,一种荒诞的感觉萦绕在每个人心头。
肖姐做出一个非常明显的深呼吸动作,好不容易才平复心理的波澜,将采访继续了下去。
“所以你现在觉得,你文中的黑暗不是普遍性的?”
“确实不是。”
“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压力?外面好多人都在猜,苍夜雪的故事原型就发生在你的家乡。”
“没有,我不惧怕压力,但事实是,我的家乡没那么好,但也不那么坏。”
“越听越像是受到压力了,哈哈!”
“那咱们就聊聊这个问题。”
方星河表情一正,主动展开,深谈故事背景。
“在过去的几年里,东北经历了一轮堪称惨烈的大潮,期间发生了太多叫人不忍直视的惨剧,包括我自己的家庭在内,都是受害者。
我听到过很多,也看到过很多,从中得到两点体会。
第一,当秩序崩塌时,惟有暴力能够保护自己。
第二,再差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强。
所以《苍夜雪》写的是一种秩序下的黑暗,东北没有崩塌,仍然保持着相当强力的规则。
但这足够好么?
不,我觉得很糟糕,只是没有到最糟糕。
我把它写出来,把一堆不具备普遍性的极端黑暗集合在一本书里,既是控诉,也是警醒。
我希望大人们能够意识到,如果不对东北投以更多的目光,如果不能在这样一个历史进程里保持足够的警惕,如果不尽快将麻木的看客们唤醒,事态是有可能发展到那种程度的。
阻止滑落的最好办法,就是看到那个坡,然后铲平它。
我一个人的抗争对抗不了整个地区的命运,必须掀起更加广泛的社会共识,才能形成合力。
所以我觉得自己的功利写作心不配对文学指指点点,但又对做到的事情感到骄傲,因为只要有一个烈老板在看到《苍夜雪》之后有所收敛,有一个缺德狗腿子夹起尾巴做人,有一条政策因此而下发,那么我就实实在在的改变了一些东西。
我知道我做了太多任性的事,但我在主观上,永远都希望我的影响力能够让华夏变得更好,而非更坏。”
肖晓琳看着平和阐述、不骄不躁的英俊少年,只觉得心底有一块柔软被他触动了。
这块柔软,不是同情,不是怜悯,不是敬佩,不是尊重。
而是一种由母性生发出来的欣慰,一种同源而生血脉相连的骄傲。
瞧,我们的下一代多棒!
王檬老师说得太对了啊,看到方星河,就好像看到了华夏少年的未来。
尽管他肯定是那个上限,可是即便如此,仍然能叫人感到安心。
他会是一个好榜样的。
肖晓琳不由自主地笑了笑,那种欣慰和赞许,透过电视机,传遍千家万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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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谢大王的又一个盟主,感谢嘉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