片刻吃完了饭,阿朱笑道:“殿下,我带着木姑娘四处去走走,叫木姑娘挑座喜欢的院子居住。”
木婉清闻言,脸色“唰”地一下红起,道:“我,我在客栈还有些东西放着,回客栈住宿便好……”
阿朱莞尔道:“怎能还去外方?殿下可不会同意,我也想与婉儿姐姐说话,府中后面房子许多,都无人居住,姐姐同我一起去看。”
赵倜点了点头,阿朱知晓自己身世,也知道木婉清、王语嫣、钟灵几个是自家姐妹,这些赵倜都对她说过。
阿朱也知道阿紫,原本她是从康敏处得知自己身世线索,后来与阮星竹相认,听阮星竹讲述了当年两个女儿出生后被送走之事。
此刻虽然她没经历这些,但赵倜已将阿紫的存在告诉与她,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亲妹妹。
“须得报答,没本王的允许,不得擅自离开。”赵倜看了木婉清一眼,微微笑道。
“殿下你……”木婉清将头埋得极低,本来依她性子,寻到了赵倜,自己面纱也被摘下,自然是要与对方在一起,可这王府太深,心中总是有些惴惴。
赵倜出门奔前堂而去,进入一看,蔡攸正半坐椅上,小心翼翼喝茶。
见他到来,蔡攸急忙站起行礼:“殿下,小人蔡攸,见过殿下千岁。”
赵倜点了点头,打量蔡攸,看他衣服华贵,穿着整齐,白面无须,容貌与蔡京不算太相似,身材更没有蔡京高大魁梧。
蔡攸此时也不过是名少年,既无功名,也未做官,每日玩乐,不思什么进取。
蔡京儿子多,有学问不错的,有不学无术的,蔡攸属于后者。
“那件事有眉目了?”赵倜道。
蔡攸称是,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,双手奉了过去:“千岁,自建朝以来,上品焦姓官员名称门户,出身来历,父亲都写于其上,还请千岁过目。”
赵倜点了点头,接过册子:“坐下说吧。”
蔡攸连道不敢,赵倜压了压手,方才谨慎地搭在椅上一角。
赵倜打开薄册一看,这蔡京的字极好,毕竟一榜甲科第九名出身,后世谈宋代书法四家,苏黄米蔡,有一种说法是这个蔡并非蔡襄,而是指的蔡京,因蔡京人品缘因,北宋亡故,盖棺定论,后人便将其换成了蔡襄。
这册子书写极有条理,将焦姓官员分成门户,且连杂其亲戚之类,但凡与朝堂有关系的,全部都书于其上。
赵倜叫蔡京查的是五品以上焦姓官员,这个姓本就不多,而入朝做官,且能做到五品的,就更加稀少了。
他怀疑大相国寺方丈和扫地僧认识,知道扫地僧的根脚。
而能坐上大相国寺方丈之位,可并非佛法精通便管用,甚至哪怕八面玲珑,接人待物,迎来送往无比圆滑,又擅使钱,也还是远远不够的。
那顶多做个僧官,能做相国寺内某一座禅院的住持,已是极为了不得,想做整寺的方丈,却是万无可能。
能做相国寺方丈,须得有人为其说话,有人在背后支撑,给其经营运作,但几十年下来,当初谁人暗中使的力量,已然不好查证。
而且赵倜也不想过于惊动对方,毕竟真有什么难言的谋划在内,要避免打草惊蛇,抽丝剥茧方好。
不过一般来说,既然相国寺都是僧人,那此等事情大抵并非妻丈老师外处使力,多为原本自家关系帮衬。
所以赵倜要查这灵德老和尚到底是个什么来历,他也叫周侗商七等人去遍数江湖百年来的焦姓高手,但这个应该与灵德关系不大,而且消息已经送回,这些年景,江湖绿林并无什么姓焦的绝顶高人出现。
赵倜拿着册子逐个看去,先对寒门出身,孤独在朝,子女没有延续父亲继续做官,甚至官职没有其父大的这些一一排除。
因为运作到大相国寺方丈这等地位,并且一直暗中维持,必然有家族势力支撑,否则在当初为其用力之后,或致仕或老故,那么灵德未必还能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呆着。
很可能会去别处任方丈,如五台山清凉寺之类小一些的寺院,将相国寺的位置给腾出来。
赵倜把册子翻了一遍,然后重头又看起,其中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三座门户,第一个是焦玉,焦玉是真宗时候的五品中侍大夫,后代也都为官,有个孙子在仁宗朝时做到了从四品的天章阁侍制。
但还是有些低了,而且焦玉出身只是寻常书香门第,祖辈没有进过本朝,没什么势力,所以这个排掉。
第二个是焦博武,任过从四品的诸卫将军,执右金吾,其中次子做过正四品的通议大夫,但再往后的子孙却都没有官职高于四品的,想要继续维护相国寺住持位置,怕是也难。
这个也该没什么关系。
至于第三个,赵倜翻到那册页时,不禁露出一抹微笑。
这可是一个好大的门户,说起来甚至与他还沾着亲带着故,不但于朝堂兴盛多年,就是与大宋皇族也一直瓜葛匪浅。
大宋开国太尉焦继勋,五代之末宋初人,曾任彰德军节度使,西京留守。
少年任侠,不事诗书,被石敬瑭所喜,留于帐下听用,屡立战功,官至保大军节度使,郭威进京戡乱,与慕容延钊一起归于帐下。
后随柴荣南征北战,又随太祖东征西讨,太祖欲迁都洛阳,大事全权付给焦继勋,开宝六年,赐“推诚奉国戴翊”功臣。
其子焦珪,银青光禄大夫,右内率府副率,与宫中联系紧密。
其孙焦守吉,右班殿直,为天子使节,视军政查边事,几次行走马承受。
另一孙焦守节,东上阁门使,加荣州刺使,右神武大将军。
不过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是焦氏之先,翊戴艺祖,削平区夏,联姻帝室,终始不衰,望于京国,门阀高显,居养盛强!
焦家自太祖时候起便与皇室联姻,不但和太祖一系姻亲颇重,就是和太宗一脉也多有姻故,而且焦家还多次娶宗室之女,和皇室之间关系十分融洽密切。
赵倜目光看向册子,亲二叔楚王赵颢的王妃姓焦,原来就是这焦家之女,而宗室内上一辈还有赵仲葳赵仲篪等人,也都娶的焦家女儿。
这个焦家……赵倜目光看向头里,蔡京书写了皇室第一次和焦家联姻之人,居然是太祖皇帝的第四子,秦王赵德芳。
赵德芳的正妃就是太尉焦继勋的孙女,但当时因为辈分关系,维护皇家之尊,曾经升行,以孙女为女,方才嫁入皇室。
赵倜此刻微微沉吟,旁边蔡攸不敢有丝毫动作,连茶水都不敢喝,脸上全是恭谨,老实坐着,心中却是欣喜万分,此番回去后,又有和那些衙内吹嘘之事了,自家居然被燕王赐座赏茶,待了好片刻呢。
赵倜轻呼口气,若大相国寺方丈灵德出身这个焦家,事情就有些扑朔迷离了。
这焦家怎么可能会出个和尚呢?以焦家的家世几乎不会有人遁入空门,这种门庭,并非普通官宦可比,出家几无可能。
而若真是这个焦家,想来查对方家谱也是查不到灵德和尚详细信息的,家世庞大,百年间病死诈死真死假死无从查起,除了姓氏老和尚不愿忘本保留,其他早便湮没在岁月尘埃之中了。
但得再去瞅一眼,诈一诈灵德老和尚,虽然老和尚狡猾,但也难免会露出些马脚。
想到此处,他看向蔡攸:“转告蔡学士一声,此事他有心了。”
蔡攸急忙起身行礼:“小人知道,王驾千岁,那小人便告辞了。”
赵倜点点头,看着蔡攸兴冲冲出门离开,又思索了半晌,这时日色西沉,黄昏已是到来。
他起身往后面走去,临近书房时见阿朱正和木婉清在小花圃旁看花,锦葵生长得好,花朵绚丽,幽香阵阵。
他负手过去道:“可安顿好了?”
阿朱道:“安顿好了,不过木姑娘说喜静,挑了个偏僻的院落。”
赵倜道:“后面宅子本来就没几个人居住,还选边边角角地方做甚?”
木婉清道:“我……在山里习惯了,喜欢肃静一些,越没声响越好。”
赵倜笑道:“之前客栈便不觉得嘈杂了?此刻要偏僻之处?”
木婉清心说,那不都是为了找你,就算住在街边,也能咬牙坚持。
她忍不住抬头看赵倜,见赵倜眼神明亮,似乎瞧出自家所想,不由心中便是一跳。
“客栈,那座客栈生意不好,也是没什么人的……”她急忙道。
赵倜笑了笑:“带我去看看是哪座院子,本王认个门。”
木婉清闻言脸色飞红,阿朱嫣然道:“殿下,我引路。”
赵赵倜点头,一路走去后宅,却看虽然入夏,暖风薰人,花草芬芳,但这边却清冷无比。
王府庞大,后宅有几十座大小不一的院落,除了院落还有各种浣衣杂事的长房,也有数间独立的东厨,平日烘烤点心小食之类。
可此刻却看不见人影,本来广大地方就只有五六个小丫鬟操持,但里面如意又是赵倜贴身的,不住在后宅,幽草来了后也不顶事,浪花都不起,看着依旧冷冷清清。
赵倜不常过来这边,此刻瞅了瞅,道:“好像有些冷清了……”
阿朱道:“等王姑娘回来还能再热闹些。”
赵倜想起王语嫣,却也不是个活泼性子,摇了摇头:“不知曼陀山庄那边打得怎样,有没有打完。”
阿朱抿嘴笑道:“都这么些天了,恐怕两位前辈早便完毕分开了。”
赵倜道:“完毕也好,只要两个不在一起对账就行……”
阿朱自然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,愈发忍俊不住,木婉清询问,她简单将之前江南之事说了一遍,木婉清心想,殿下果然是会骗人的,但为何自己心中却一点都不生气呢。
这时顺着白石子甬路,走至西面一个院落,这里离府墙不远,那边翠树环抱,再无房舍,小院设计便是幽静格局,一丛丛花草围绕。
赵倜打量一下:“这里果然安宁,之前却没怎么注意,倒可称得上府中小桃源了。”
就见两个小丫鬟从里面出来,看见赵倜行礼,显然刚刚打扫收拾完毕。
赵倜对木婉清道:“以后有什么事情交付她们便好。”
随后又想了想:“过几天再多雇几人,阿朱你和郑福去办,省得真有事情,人数再不够用。”
木婉清道:“我不用人伺候,我什么事情自己做便行。”
赵倜瞅她笑笑,向院内走去,到里面扫视一圈,然后进入正房。
正房是连环套间,花厅书房齐全,最里面是寝房,他迈了过去,阿朱道:“我去煮一壶茶来。”
她说着出门离开,房中只剩下赵倜和木婉清二人。
赵倜走至床边,看了看点头道:“还算整洁。”
木婉清望见那床头竟然摆放了两只枕头,不由羞涩得转身就要往外面出去,赵倜抬臂拉住她手腕,笑道:“想去哪里?”
木婉清身子一抖,嗫嚅道:“我,我去看看外面的陈设。”
赵倜道:“刚才不是已经看过,这边再瞅瞅,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好行更换。”
木婉清低头道:“不用更换,哪里……哪里都好。”
赵倜笑道:“那便行了,住得舒坦就好,再不要总想着逃跑,我知你脸皮薄,不过此处便是你家中一般,在自己家里还有什么难为情的?”
木婉清辩解道:“我才没有,殿下想多了。”
赵倜笑道:“真的没有吗?”
木婉清嗯了一声,然后抬起头看赵倜,眸中微微有些迷蒙:“就是没有,我想和赵郎一起,赵郎不抛弃于我,我不会自家逃离,赵郎若不要我,我,我再走便是了。”
赵倜闻着幽香阵阵,心中微微一荡,不由将她揽进怀内,只觉柔若无骨,低头轻轻在她额上点了一点。
木婉清宛遭雷击,眼内微醉朦胧,感觉身子都要化掉一般,她用力踮起脚尖,去望赵倜。
赵倜不由再次低下头,木婉清娇躯一颤,整个身子忽然绷紧,“呜呜”两声轻柔动静,紧紧抱住赵倜。
片刻之后,外面传来敲门声音,赵倜轻轻放开她,看她面色酡红,眼内波光潋滟,声音几不可闻道:“我,我……阿朱妹子回来了。”
赵倜道:“去喝茶说话,明日带出去城内逛逛。”
说罢去了外面,阿朱这时煮了小龙团,沏了三碗,接着三人说些趣闻异事,随后赵倜回去前方书房。
第二天早晨吃过饭后,赵倜叫了鸠摩智过来,鸠摩智唱佛号道:“赵施主何事吩咐?”
赵倜道:“再去一趟大相国寺。”
鸠摩智呆了呆:“还去见灵德大师?”
赵倜点头:“此番和上回一样,看我眼色行事。”
鸠摩智嘴角抽了抽:“赵施主,贫僧与施主的一年之约将要结束……”
赵倜挥手道:“无妨,可以续约。”
鸠摩智愣道:“续……续什么约?”
赵倜道:“我这里有琅嬛玉洞和还施水阁全部武学,和尚以为如何?”
鸠摩智闻言不语,口中念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。
赵倜笑道:“我这里还有一部葵花宝典,堪称世上绝学,我看和尚与此功有缘。”
“赵施主……”鸠摩智立刻破功,心经也不诵了:“施主提此功何意?”
赵倜微微一笑:“和尚在府内有些时日,对此功来历限制也都算知晓,这门功法和尚现在能毫无后患修习,以为如何?
鸠摩智闭上眼睛,低声道:“南无大日如来佛……”
赵倜道:“本王倒也不强求,只是和尚武道天赋惊人,此刻又能练习此功,因由此功而生,果自当由此功而毕,若不学到手实在是既不合心意,又不合佛法了。”
鸠摩智眼皮跳动,只是唱佛号。
赵倜摇头:“既然和尚无意,就当本王没说,明日去宫内随意找几个有些天赋的,传下便是。”
就鸠摩智闻言立刻着急开口:“施主,法不轻传,功不轻授,怎么能够随意……”
赵倜似笑非笑看他,鸠摩智低声道:“施主,贫僧……贫僧总得要回去吐蕃朝上看一眼,回去大轮寺瞧瞧,不然那边见贫僧许久不归,以为出了意外,位置不保,徒弟说不定也要被挤兑压迫……”
赵倜点了点头,吐蕃如今国势孱弱,事实上现在分做几大部,自吐蕃王朝于唐后期崩溃之后,南缩一些地方,如今延续的王室形同虚设,内部争权,贵族混战,多个势力各自为政,部落联盟彼此攻打。
其中光护王,母坚王,岭国格萨尔王,是其中比较强大的势力,根本不听名存实亡的王朝之命。
但即便这种有名无实的朝廷,内部却依然争斗厉害,虽然外面势力无法控制左右,但对下面的百姓却还是鱼肉榨取。
所以鸠摩智虽然是王朝护国法师,位置却不算稳,离开久了难免会被有心人夺去,吐蕃佛宗极多,一旦他失势,那连带着他这一宗都要跟着遭殃,徒子徒孙都要被牵连受罪。
赵倜道:“这却也为考量之情,到时和尚回去一趟亦未尝不可。”
鸠摩智急忙点头:“那便好,那便好,赵施主以为可以,功法就给贫僧留着,且不可轻传啊。”
赵倜笑了笑,随后叫童贯备了车,喊上木婉清和阿朱,出府往相国寺去。
车厢之中,他看着木婉清沉吟道:“一会到了寺内,如果说到大智度经之事,无须隐藏,苦梵寺的事情也可以讲。”
木婉清不知他是何用意,道:“我知晓了。”
半晌来到东门大街相国寺前,是每月五天开放的日子,热闹非常,先到处游玩一番,中午在丁家素茶馆听书吃点心,然后下午又进寺中,直奔后面方丈院。
木婉清没见过中原佛寺内里模样,刚才只是前面逛热闹买些东西,此刻不由面露惊讶,没想这里金碧辉煌,豪华奢侈,苦梵寺与其简直难以相提。
这时又看见上回的小沙弥在院前知客,望到赵倜,上前行佛礼。
赵倜道:“灵德大师可在。”
小沙弥道:“殿下,方丈正在房中喝茶,嘱咐不见任何人,但殿下自然不在其内,小僧前方引路。”
赵倜笑道:“这怎还端起架子来了,还不见任何人,如苏学士等人来了也都不见吗?”
小沙弥道:“方丈很长时间都心情不好,勤修佛法,不理外事,也不言笑,也不午间进食了,有时候晚上都不吃饭,至于苏学士等人来了见不见,却不知晓。”
赵倜道:“不会是自我上回来过后心情才不好的吧?居然持起午晚了。”
小和尚想了想:“殿下所言极是,小僧记得,似乎真是从那时起的。
赵倜笑道:“我去瞅瞅他。”
到了禅房不远,小沙弥先一步跑进去通报,赵倜随后进入,看灵德老和尚正闭眼坐在椅中,手捻那串已经包浆似大黑药丸子般的紫檀佛珠念诵经文。
他听见声音也不起身,充耳不闻。
赵倜径直走到前面坐下,然后一挥手:“都坐吧,不用客气。”
几人面面相觑,阿朱闻言抿嘴一笑,拉着木婉清坐去一旁,木婉清看前面墙上有一幅画,绘得似人非人的护法之神在听佛祖讲经说法,不由便是一呆。
赵倜瞅对小沙弥:“茶,上茶,上好茶。”
小沙弥应声:“是,殿下。”撒腿跑出堂去。
灵德老和尚闻言面皮抽搐,再也忍不住,睁眼道:“赵施主,这是老衲的方丈禅房,赵施主怎好发号施令呢。”
赵倜道:“哦?我听大师念经入神,不便打扰,所以本王只好自己下令,丰衣足食了。”
老和尚气道:“赵施主也知老衲在念经吗?赵施主既然学佛,可知老衲念的是什么经?”
赵倜笑道:“大师还考较本王,不过是大智度经罢了,我这里不说人人都会,也都是知道一些的。”
灵德和尚立刻大惊道:“赵施主怎会知晓此经,又何言人人皆知道一些?”